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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chiavelli第一人称】The Malice of Fate

一年半以前写的,随便发发。设定是1503年,教宗亚历山大六世死的那一年,马老师和切萨雷·博尔吉亚(Cesare Borgia)最后的三次见面。当年写这个是想说我认为切萨雷对马老师的影响被高估了,顺便夹带私货借他提提马老师真的很惨;其他提到的很多事都是历史真实发生过的;以及我本人不太喜欢《君主论》这本书,感觉写得不咋地(跟他本人其他作品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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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科洛先生。”


“公爵阁下。”


切萨雷博尔吉亚躺在床上,身着一件丝绸质地的衬衫:它看起来满是褶皱,因为其主人热病的缘故被汗水浸湿,但依然能看出是与弗洛伦萨产的丝绸不同的,来自东方的材质。


他还是当年那个好鲜衣的梵蒂冈王子,我想。听说彼时二十二岁的瓦伦蒂诺公爵替父教宗亚历山大六世出使法王路易十二,在进入希农城堡时极尽豪奢,身骑的战马由红色丝缎装饰,所有织品都由金线绣成,边缘皆饰以宝石和珍珠,而他本人的衣着更是在毫不避忌地向法国人展示着他父亲登上圣座的为人不齿的方式:头戴镶嵌六枚珠子大小红宝石的帽子,袖边乃至靴子都缀满了金子与宝石。我曾经听闻此事,心道路易陛下连亲自迎接这位封臣都不肯,他如此张扬做派在法国宫廷实在是止增笑耳。如今快五年过去了,这位曾经急不可耐地想要向整个基督教世界展示自己的教宗私生子性情未变,但是曾被誉为罗马第一美男子的容貌却已经因为积年的法兰西病(*指梅毒)和最近染上的热病损伤不少,甚至不如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时,他虽然因为紧急的军情疲惫不堪,却有着使我为之震慑的神采。哦对了,事实上,他已经不是教皇国的王子了,我突然忆起,就连他罗马涅公爵的这个头衔也已经名存实亡:他甫一撤进圣天使堡,奥尔西尼家的人就急不可耐地与各处结盟反抗他,甚至不惜放弃一直坚持的与法国的盟友关系,转而与威尼斯缔结了盟约,其他同样背叛了他的人还有罗马的名门科隆纳家族、巴格里奥尼家族。除此之外,罗马涅的伊莫拉、弗里、里米尼等城早已陷落,佩萨罗也被他的第一任妹夫乔万尼斯福尔扎占领,他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然而这对我的共和国(指弗洛伦萨)也同样不容乐观。威尼斯人觊觎罗马涅已久,弗洛伦萨不能允许由他们掌控距离共和国都如此之近的地区,正如当年法兰西的路易陛下虽然支持他在罗马涅的行动,却绝对不允许他接近弗洛伦萨一样。只是,人人都想要获得共和国的支持,而共和国本身却永远只是强人们赌桌上的筹码,毫无谈判之力。我此次奉正义旗手(指弗洛伦萨的政府首脑)皮埃罗索德里尼阁下的命令来罗马,正是要尽量使新上任的教宗(*指尤里乌斯二世)同意干涉威尼斯人在罗马涅的活动,以免危及共和国;然而几天前我与这位宗座的谈话却与顺利相去甚远,他似乎并不在意威尼斯人入侵对教皇国潜在的威胁,即便罗马涅本为教皇国的领土。当然了,自打成为共和国的外交官开始,我早已经习惯了在外交任务中不被任何人重视的感觉,倒也并不奇怪。只是我的确需要再来见一见这位令整个意大利——如果确实有这样一个实体存在的话——为之焦头烂额的“公爵”阁下。


刚行过礼,我还未来得及开口,切萨雷却似乎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要试探出我的态度,道:“尼科洛先生,我相信您一定还记得不久前我们一起巡游我的公国的时候吧,您当时对我在切塞纳的治理很感兴趣。那时候列奥纳多先生(*指列奥纳多达芬奇)也在,我记得你们很聊得来,还一起谈论修一个能引阿诺河水的工程,他的确是我最好的军事工程师,和您在外交场上一样优秀,您的共和国真是人才济济。”


他用了这个词,“我的公国”,时至今日他还相信自己能收复失地,或者说,他仍相信那些他从别的僭主手中夺来的东西本应都属于他。


“是的,公爵阁下。弗洛伦萨和我都永远是您的朋友。”一年前初见时,他刻意夜半在乌比诺宫自编自导一场浮夸的戏剧,我和同行出使的弗兰切斯科索德里尼先生都是他安排好却没看过剧本的演员,只为在慌乱中被他用虚张声势的威胁取得共和国雇佣军长官的职位而来,并满足他虚荣做作的表演上位者的欲望。大概是切萨雷因为被比他年长三十二岁的老狐狸(*指尤里乌斯二世)骗得西班牙主教的支持、却没有得到任何一点被承诺的好处这件事打击得实在太重,他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在我这个卑微的外交官面前卖了个好。


“说得好啊,尼科洛!弗洛伦萨应该是我的朋友,您当然也是我的朋友。我需要您和您的共和国为我提供一些雇佣兵,一千步兵团,能带我离开罗马就好。您知道,我的部下对我都很忠诚,尤其是唐米凯莱,我最忠诚的队长,我的瓦伦西亚同乡,他早已带着我的一千五百步兵和五百执矛战士在罗马城外的索里亚纳(Soriana)等着了,您知道,我只是暂时出不了罗马城,该死的奥尔西尼,背叛了我……”


他十分急切,顾不上因为热病而泛红流汗却依然苍白的面孔,坐起了身来,试图去够一旁坐榻上的短上衣。我替他拿起了那件上衣,递到他手中。那件衣裳质地依然很好,通身的黑色丝缎,应该是从黎凡特进口来的,仔细看还绣着法兰西的鸢尾花暗纹。我暗笑,路易陛下一心只想着尽早拿下那不勒斯,哪里还顾得上他这位早已不在核心政局中的小封臣。而我同样也不能答应他任何事。


“公爵阁下”,我开口,看着他穿上衣服,坐到了宽大的书桌边上,“共和国感念您的友谊,但您也知道,我不想瞒着您,朋友之间需要诚实,不是吗?为了帮助路易陛下的宏图,我们已经花光了几乎国库里所有可以动用的资金,还借了不少,因为比萨的叛乱,这您也知道,羊毛织物的经销已经不景气好久了。执政团的长官们、索德里尼阁下都为了共和国自己的安危焦头烂额了,威尼斯人……”


“噢,别再拿你搪塞那些蠢货的那一套搪塞我了,尼科洛马基雅维利!你是共和国最忠诚、最有才干的外交官,这一点我去年早就已经领教过了。我要的是你确切的答复,并且我警告你,我只想听到肯定的回答,不然不等威尼斯人踏上你们共和国的领土,我也可以让你的共和国从意大利消失,即使我被困在这监狱里,唐米凯莱也能做得到吗,这你一定清楚。”


他恼羞成怒,从桌上几乎是跳了起来,直接打断了我的话,像是下一秒就要揪着我的衣领逼我即刻拿起桌上的羽毛笔给索德里尼阁下去信,给他想要的军队,甚至可能还有钱财,让他可以继续做荡平整个罗马涅乃至托斯卡纳的春秋大梦。共和国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可他切萨雷博尔吉亚不是法兰西的路易十二,更何况如今的他自身难保。


“公爵阁下,您不要太激动。我的确很想帮您,可您其实是知道的,我说的都是实情。我明天还会再去拜谒圣座,也许我可以问……”


“别再敷衍我了,马基雅维利!朱利亚诺德拉罗维雷(尤里乌斯二世的俗名)那个狡诈的货色,我承诺给他十一位西班牙主教的支持,甚至为了他去疏通了安布瓦斯主教的关系,为他获得了法国人的支持,几乎从来没有哪个教皇像他这样轻轻松松就获得绝对多数票当选了!可他呢,他许诺我正义旗手(指教皇卫队的统帅职位)的位置,至今却都没有任何音讯,害我只能躲在这监狱里筹谋!尼科洛,我奉劝你,不要相信他说的话,他今天能骗我,明天也能骗你,骗你的共和国,别跟他有什么牵扯。”


他重新坐回了桌沿,头上青筋暴起,汗水不断滴答而下,脸颊愈发病态发红。他在发怒,怒不可遏。蠢货,我在心里悄悄骂了一声。愤怒,心底熊熊燃烧的愤怒才是如今支持着他的一切,操控着这具仍在病中的身躯发出嘶吼的声音,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却没有一点他真正灵魂的回音。这位曾经使我对其果决做派暗加赞许的人,如今竟然只剩下了愤怒。你永远不能相信你曾经伤害过的人,他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却轻信了曾经因为他和他的父亲被迫在外放逐十年的敌人,相信他一朝上位会对自己保有一丝仁慈。这场对话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了,因为我的任务已经只剩下安抚眼前这位自欺欺人的狂人。


“公爵阁下,教宗不可能允许威尼斯人踏上罗马涅的领土,因为那是他所辖之地,必然不可侵犯,哪怕是您也一样。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动共和国,毕竟他不可能忍受在南将那不勒斯拱手法国人的同时在北面多一个强大的对手,这个人不会是威尼斯人,更不会是您。因为他不是您的父亲。”


“我告退了,公爵阁下。”


他似乎被我过于直白的一番话怔住了,握着桌沿的手微微颤动,一时没有言语。直言不讳和讽刺向来是我擅长的事,是我的天赋,命运女神的赠予;而他并不真的了解我,相形之下,外交官的巧言令色才是我这些年来习得的那一部分。趁着这一阵工夫,我离开了圣天使堡。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八天以后了。这并不长,他这个花花公子也不是酒馆里令我日思夜想的温柔情人,我并不想见他。但罗马城里波谲云诡,八天已经足够天翻地覆改换人间。在这短短的八天里,我先是听那位最近常常出入宗座身边的威尼斯人朱斯蒂安(Giustinian)说圣座亲口告诉他想要威尼斯人带兵讨伐切萨雷,又连连向他身边最亲近的西班牙主教埃尔尼亚(Cardinal Hernia/Bishop of Elna)打听他的近况,皆未得到确切的答复。严格来说,上次的谈话实属冒失。无论这位穷途末路的公爵如何对待共和国,我们的处境都并不比他本人更好,甚至可能更糟——他还留有孤注一掷的机会,它就保存在他手上仅剩的罗马涅要塞和雇佣军之中,而共和国的生死却完完全全掌握在别人手里。一旦宗座同意威尼斯对罗马涅的讨伐,共和国当即将被置于砧板之上,甚至宗座本人可能都将成为威尼斯的一个封臣;而法兰西的同盟并不可靠,路易陛下已经在那不勒斯焦头烂额,他要么会直接输掉这场战争,北上滚回法兰西,要么为战事费尽心神,无暇顾及共和国的死活。而切萨雷,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他也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发生。


何况,此时的罗马已经不是八天前的罗马了。教宗似乎终于在摇摆间定了心神——我理解他,犹豫不决或是在慌乱中作出错误的决策是新上任的君主容易犯的错误——他终于醒悟,不能任由罗马涅落入威尼斯人手中,于是决定同意让切萨雷出兵罗马涅。一夜之间,他就从教宗用完就扔的弃子变成了他的盟友。朱斯蒂安告诉我,教宗竟然同意借给他教会的大帆船以作运送其士兵之用,要多少有多少,就好像再一次教皇又是他的父亲了。我还得再去见见他。


而这一次,我还没有准备好主动去见他,他就先召来了我。


我推门进去。“公爵阁下。”


“啊,尼科洛先生,你来了。”


他似乎跟八天前大不一样了,像是痊愈了很多,虽然脸上法兰西病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今次他整齐地穿着黑黄相间的上衣,靴子上饰有金色的公牛,那是他家族的象征,他从前一贯喜欢这样打扮自己,好让每一个所见之人都知晓他的身份。我走进房间里,他正气定神闲地倒着一杯葡萄酒。


“尼科洛先生,来,尝尝这瓦伦西亚的葡萄酒,是米凯莱托人为我带来的。你知道,我们是同乡。虽然我出生在罗马,但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西班牙人,瓦伦西亚人。”


他将酒杯递了过来,我接过,竟在一时间想起了从前罗马城中关于他的许多传言。在众多关于他和他的家族的谣传中,流传最广的莫过于说他有一种家传的毒药,无色无味,但凡有人见罪于他,或是与之成为了政敌,那这种毒药就会准时出现在他的餐桌上。我在笑了笑,端起酒杯尝了一口,这个人和他的父亲还真是不得民心。


他看我微笑着饮下,表情欣慰:“祝您健康,尼科洛先生。您一定已经听说了,我现在已经可以继续我在罗马涅的事业了。在我们巡游各地的时候您应该就明白,我的子民们都非常爱戴我,他们感激我推翻了使他们承担繁重赋税已满足自己扩张野心的僭主,感恩我为他们建立了秩序。尤其是切塞纳,我的首府。不是吗,尼科洛?”


“当然。”你当然跟他们并无区别。如果罗马涅的人民心中真的有你,便不会在你稍显失势的时候就个个都举城投降了。十二年没有改变他,四年没有改变他,更遑论八天。他的大梦是不会醒来了。


“尼科洛先生,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想向你提出什么样的请求了吧。从罗马回到罗马涅,必然要经过贵国的领地。我不为难你,共和国的事自然有索德里尼先生——当然,还有你们的人民——说了算,我只要你们同意我的军队安全通过即可。”


他说得轻松,也没有如从前一般想尽办法威胁我以达到目的。但我依然无法应下:并不仅仅因为我没有权利做任何决定,更是因为我知道共和国的人民不会同意。我非常了解他们,他们对两年前切萨雷的军队停驻在弗洛伦萨城仅十里外的事仍心有余悸。他们不会允许他的铁骑再一次踏上共和国的领土。


“公爵阁下,您的需求我已经清楚了。我会尽快回信给执政团的长官们,等他们给我答复时再来拜谒您。”


他突然笑了:“尼科洛,你应该清楚,此事我势在必行。我并不希望给你的你的共和国施加任何压力,但是解救罗马涅的人民于水火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所以无论执政团的长官或者市民们同不同意让我的军队安全通过,我都是要带兵进入罗马涅的。届时如果对贵国造成什么损失,那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不是吗?”


那一刻,他的灵魂似乎回到了故里,似乎短短八天之内他已经不再是由愤怒和癫狂裹挟的囚徒,而又回归了那个果决坚毅的自己。也是我从前认识的他。可惜现在我没有时间赞赏他,我唯一的选择是先应下他的要求,再从长计议。


“尼科洛先生,不如这样,你就在这去信给索德里尼阁下,请他三天之内给你答复,如何?”


他转到桌子的另一端,从抽屉里拿出鹅毛笔,墨水和信笺,伸手递给了桌子这一端的我。我只能先写了封短信,落了款,用印封好。他召来小侍,吩咐道:“找最快的信差,把这封信送去弗洛伦萨市政厅。剩下的钱你自己收着即可。”接着给了他十个杜卡特。这样也不错,我在心中自嘲道。从前在法兰西的宫廷里,我曾去信无数给执政团的长官们乞求十五或二十个弗洛林,否则连我这个外交官都无法再递回消息,哪怕是雇佣最慢的邮差。这次这位阔绰的公爵阁下倒是直接替我付钱请了最好的邮差,不用费我和共和国哪怕一个弗洛林,我难道不是该高兴吗?

回到住处后,我没有按照往常的习惯去酒馆里小赌几局,或是找个美妾妖童共度良宵,而是又写了一封信给索德里尼先生。之前那封信的结果我不用等到回复也知晓,他们不会同意。索德里尼先生和执政团的其他长官总是犹豫不决,无论事态多么紧急,他们总是无法做出决定,而当他们真正做下决定的时候,往往早已错失了最好的时机,于是再好的决定也只能成为补救之法而非获利之机。但共和国已经没有办法再承担任何一个野心家的铁蹄,不管他是法兰西人,切萨雷,还是威尼斯人。我们已经足够被动,退无可退,也许答应他才能争得一丝喘息之机。


两天过去,市政厅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我已经做好准备如果三天后没有得到任何答复该如何回复切萨雷,却又听到了新的消息。据说,圣座希望朱斯蒂尼能够进攻切萨雷的军队并打败他。同时,也有别的消息传来,说圣座希望维泰利和巴格里奥尼能出兵切萨雷。二者都不能算可靠的消息,因为教宗不太可能放任威尼斯人在卧榻之侧用兵,而维泰利和巴格里奥尼显然不是切萨雷的对手。但是,无论如何,教宗的心意很可能已经变了。在这座永恒的罗马城内,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我赶忙亲自回了一趟弗洛伦萨,向索德里尼先生禀明了这件事。如我所料,执政团的长官们也想要拒绝切萨雷安全通过之请。


第三天的时候,他再次召见了我。

他面色不改,坐在桌前摆弄他的短剑,上面刻着他的格言:“不为凯撒,宁为虚无。”虽然他在我面前装出这幅样子,但我清楚,虽然教皇嘴上答应了他继续在罗马涅的行动,但他一定也能感受到这位曾经的政敌摇摆不定的心意,并且可能跟我听到了同样的流言。他需要赶紧离开罗马,他唯一可以依靠的盟友只有法兰西了;然而,正如对待共和国一样,法兰西的路易同样无心分神出兵援助于他,那么实际上共和国的筹码远远大过他手上可以用于挟制我们的——如果不能从共和国的领土上安全通过,他可能永远也到不了罗马涅。


“尼科洛,圣座已经允诺对我在罗马涅行动的支持。你说得对,他绝对不会允许威尼斯人的铁骑出现在他的领土上,哪怕是为了让我打消他们的念头,他也会支持我的,因为如今的意大利已经没有人能抗衡他们了,不是吗?我和你的共和国的目标是一致的,不能让那些北方的僭主破坏我的公国——当然,还有弗洛伦萨的自由。”

虚张声势,时至今日他还在虚张声势。这是他惯用的伎俩,我已经领教了许多回,早在他第一次见面对我用这一招的时候我便发现了他的破绽,他早就无法欺骗我了。但转念一想,此时此刻他一无所有,除了虚张声势,哪里还有其他可以采取的手段呢?


“公爵,我明白,我们都不希望威尼斯人踏上教皇国的领土。但是弗洛伦萨是一个共和国,执政团的长官们也无法不将人民的想法纳入考量。您的部下维泰罗佐维泰利两年前驻扎在阿雷佐的事让市民们心有余悸,恐怕我们无法答应您安全通过的请求。”


我没有心思跟他打哑谜。


“尼科洛,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吗?教皇陛下支持我的行动,无论如何我…”

他似乎有些急不可耐了。埃尔尼亚主教说得对,可能他生性便是无常,又急功近利;虽然聪明,却总是活在自大的幻想中,以为能骗到所有的人,最终却总是只骗到了自己。这个人,除了虚承了“凯撒”(*“切萨雷”即“凯撒”的意大利语写法)之名,又何曾当过真正的凯撒。他站在卢比孔河前,犹豫不决。


“公爵,这的确是索德里尼阁下的最终决定。我只是共和国最卑微的一位外交官,虽然我认同您的做法,但也无法替您赢得安全通过的授权。”


少顷,他出乎我意料地没有发作,而只是淡然地说了一句:“好的,尼科洛。谢谢你。替我向索德里尼阁下问好。”


说实话,我非常惊讶。共和国是他最后的希望,而他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也许他已经清楚我们了解他的处境,于是放弃了继续虚张声势的挣扎;又或许他终于明白,自己早已失去了命运女神的眷顾——她向来随性而为,一时兴起愿意赠与他的父亲罗德里格博尔吉亚当教皇十二年的机会,也给了他切萨雷四年的风光,却只是为了看人间的一出好戏,而当她不再乐于这种施与的时候,又轻而易举地将一切都拿走了。切萨雷借她的东风青云直上,便早该知道有这么一天,因为哪怕最坚毅的男子也无法完全将她驯服。可惜他没有这样的智慧。


“一定带到。我告退了,阁下。”


“尼科洛!”


我才走出几步,他就叫住了我。


“我说过,罗马涅的行动,我势在必行。过几天,我就会离开罗马。”


他没有再要求任何事,我一时间不太明白这句话他为什么要说给我这个无名小卒听。


“祝您一切顺利,公爵阁下。再见。”


“再见,尼科洛。”


我对他微笑一下,行了个礼,走出了房间。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那天傍晚,我给索德里尼先生去信说:“他已经彻底被犹豫不决麻痹了,他的行为可以称得上是精神错乱。也许他早已习惯了拥有来自恶魔的好运,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失去它,而这件事已经彻底使他昏了头。”(翻译自马基雅维利的真实书信)就在几天后,我听说教皇允许他离开了罗马。他去了奥斯蒂亚,带着七百骑兵,还有四五百在斯佩齐亚。我不得不依然随时关注着他的动态,因为他也随时可能带兵从比萨登陆,并且帮助他们反抗共和国以获取支持。可他后来的行动却并没有对得起我的担忧。准确地说,他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行动。我在回复共和国的长官们时提到:“现在罗马城里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我们只需要静静等待那一阵风会会吹倒他即可。”(同样翻译自马基雅维利本人的书信)


在他的摇摆中,倒是教皇先厘清了头脑,后悔起了放走这个危险人物的决定,他不愿意允许切萨雷仍有机会穿过弗洛伦萨到达罗马涅这样的可能性存在,于是派人到他身边要求他交出他手上仅剩的切塞纳和伊莫拉的要塞。此刻的切萨雷已经是笼中困兽,无论如何都不再有退路,自然不会同意。于是教皇又下令给锡耶纳等城,命令其阻止他的军队踏上弗洛伦萨的领土。再后来,就是切萨雷本人被捕的消息。


“所以”,我写道,“我们现在就看着这位教皇,从一个摇摆不定的新君主,变成了一位正人君子,并且正在偿还那些攫取权力的债务。他甫一在一封文件上下笔,便急不可耐地用吸墨纸要将它蘸去。”(*翻译自马基雅维利本人的书信)

从后的几年,我断断续续听到他出逃西班牙的消息,后来又听说他在那里做了三四年的囚徒,最终出逃,在纳瓦拉成了妻兄纳瓦拉国王的雇佣军队长。似乎他也曾向法兰西的路易要求他妻子——纳瓦拉公主的嫁妆,附加他名下采邑的收入,而路易陛下却轻描淡写地取消了他在法兰西好几处城池的领主头衔,更无心搭理这位早没任何价值的封臣的请求。好在路易还未取消切萨雷瓦伦蒂诺公爵这个名头,我在内心嗤笑,不然我们现在该如何称呼他呢?他不是罗马涅公爵,也不是法兰西的瓦伦蒂诺,那他是谁呢?曾经教皇的私生子吗?


再后来就是他的死讯。虽然曾经威震四方的切萨雷早已没了实际威胁,闻此讯整个意大利却还是都松了一口气。这个消息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在弗洛伦萨做着我的第二秘书长,虽然工作繁重,但我享受为国效力的感觉。命运女神赠予我政治上的才能,我用它来报效我的祖国。


一直到他死后的第五年,我才又再次想起了他。命运的洪流面前人人奔逃,屈从于他的肆虐,毫无抗拒之力,而终于,它也来到了我的面前。美第奇家回来了,我认为我与他们并无分歧,但他们自觉承担不起一丝再次被推翻的风险,于是干脆彻底推翻了共和政府,如今的正义旗手也只是他们的喉舌。我以为我还能继续留在第二委员会,但一纸所谓的反对者名单上赫然出现的我的名字改变了一切。我在狱中一次次被吊起又摔落,我的肩膀似乎都已经离开了它安然的所在,我的脊柱告诉我它就快要断掉了。不,他们会明白的,我的清白可昭日月。我才是共和国——不,任何形式的弗洛伦萨都是我最爱的祖国——最忠诚的仆人,我的贫穷就是我忠诚的证明,他们是夜半来到我的家中将我带走的,他们一定看见了,我一贫如洗,我甚至无法为所有的女儿凑齐嫁妆,他们一定明白的。他们既然要定我的罪,就肯定会调查我,是的,他们会看见我和玛丽埃塔(*指马基雅维利的妻子)的信,她总是在信里抱怨我不能为这个家做任何事,甚至不能带回来足够的钱——我不会被冤死在这里。我还会回到政府工作,为弗洛伦萨效力——不论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最终,我得到了我的自由。但我也再不是第二委员会的秘书了。这不会将我击垮,我是经年的失意之人,但我不会永远毫无作为,我坚信弗洛伦萨是需要我的。


我在大学期间曾痴迷于卢克莱修的《物性论》——这个时代污浊又混乱,唯有古典时代的先贤永远是指引着我们的榜样。他说,“自然是自己工作着,不受神明所控制,如果你好好认识并记住这一点,那么从一切暴主中解放出来,而自由地了解自然,就能被看到,是独立自主地做它一切的事情。”神灵也同样不干涉个别原子的命运。那时的我曾经在我的那一册里注解道:“神明不关心凡尘间的一切。”他们的不可改变性并不阻碍我们做任何事,因为最终我们的命运在自己手中,我们的意志也是自由的。这一认识曾经让我激动不已。


我相信,虽然曾经我没有机会入仕,如今我又遭此打击,我始终是自由的。虽然我的痛苦——那些我的满目疮痍的祖国给我带来的痛苦——也都是真实的,但是,弗洛伦萨是需要我的。如今的她百废待兴,但却保有着最光辉的传统和最自由的精神,她终将屹立于托斯卡纳之巅,甚至一统整个意大利,使她不再受到外族的侵扰。


因为没了工作,我回到了乡间,至少在这里还能靠着父亲留下的一点薄产糊口。但这并不重要,我需要尽快回到政府去,那里才是属于我的世界,各国的宫廷才是我的战场,军事委员会才是我能真正为弗洛伦萨鞠躬尽瘁的地方——我现在需要的是向美第奇家的人证明我的才华,他们会发现的。


一直到我拿起羽毛笔时,我才再次想起了切萨雷,和他十年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非常惊讶,这句话就像一直等候在我的思绪深处,就等着一个此时此刻这样的机遇来到我的耳边:他说,罗马涅的行动,他势在必行。


不,不是的。他是被突变的命运裹挟冲昏了头脑,才心甘情愿穷其一生图谋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哪怕他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结局。而弗洛伦萨,她是我的祖国——我爱之胜过爱灵魂的、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当然是需要我的。也许,也许只是在命运面前,我们所能做的都是有限的,他的坚持难道丝毫不高尚吗?


“尽管他在他人的武装和机运赐予的国家里,为了扎下根来,已经采取了各种行动,并且但凡是一个审慎的、有德能的人应该做的一切事情他都做了。”我这样写道。这一刻,我又想起了初见时他狡黠又明亮的目光,果决的态度,是的,他正是一位完美的君主。是命运欺骗、恶毒地折磨了他。


“他可以采取四种方式来应对,并且已经完成了这四件事情中的三件:其一,灭绝那些被他废除的领主们的血脉关系;”即便他只清除了阴谋的参与者们,而任何一个家族都没有被他驱逐,他也没有即时清洗枢机主教团;“他使人民对自己既爱戴又畏惧”,即使罗马涅的人民深恨他的统治。我仍这样写道。

“他让士兵对自己服从又敬畏”,我这样写。即使他手下的雇佣兵队长都背叛了他,而当他的军队发现他的权势逐渐减弱时,皆拒绝为他战斗。


”他决定再不依靠他人的武装和机运。”“要消灭不忠诚的军队而建立新的军队。”我这样写。即便他一直到人生的最后时刻还在依靠他人的武装,而一直到他父亲死前的最后几个月,他依然没有组建起自己的军队,而是全然仰赖法兰西的路易的支持。


“要维持同国王和君主们的友谊,使他们不得不欣然对你施恩布惠。”我这样写。即便他因为屡次觊觎弗洛伦萨而使法兰西的路易对他忌惮,在他落难的关头不管是路易还是西班牙的费尔迪南德都没有对他施以援手。

……

我的汗水流了下来,滴落在纸张上,我没来由地兴奋。


他是一个失败的君主,但这并不重要了。


“我们可以责难他的唯有让尤里乌斯当选教皇这一件事”,我似乎也体会到了他当年的癫狂,因为我其实非常清楚,并不是这个错误的选择对他的事业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而是他依靠命运的恩惠这一件事本身有着高昂的代价。如果他不依靠教会的权力使自己在世俗中获得权力,他不需要为这个选择殚精竭虑。但此时此刻,这并不重要。


我需要一个再有此等野心的君主来实现我的理想:使弗洛伦萨成为最强大的所在,带领她的人民解放整个意大利。而我将为他服务。美第奇家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我要把这本书献给他,他一定会为我的才华所惊叹,而我将会接着在政府中施展我的宏图,因为我的命运早已和弗洛伦萨的命运紧紧相连,不可分割——

我快速蘸上墨水,笔耕不辍。


最后,我写道:“请你显赫的家族担当起这个重任,带着从事正义的事业所具有的精神和希望,从而在他的旗帜下使我们的祖国日月重光,在他的庇佑下实现彼得拉克的格言:

德性向暴虐宣战,一旦拿起武器,战斗就不会很长!”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能感受到,我的灵魂正跟随着我的笔尖一起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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